赛林格《九故事》：《下到小船里》
这是一篇十分温暖的文章，就像九故事里的其他故事一样。
小说作者总有自己的写作习惯和技巧，在不耐心看的时候，他们的文字实在难理解。就如这篇文章开头，全是不明所以的描写和对话。说话人的身份是什么，为什么说这些话，我们一概不知。
事实上看这篇文章的过程，就好像是作为一个看不见的客人，见证着这一家发生的故事。它没有旁白介绍，没有上帝视角，没有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眼睛。
两位女士的对话交代了故事的背景——在郊外度假的女主人家的孩子一直不愿意回家。
“我才不着这份急呢，”桑德拉说，已不知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，这话既是对斯内尔太太也是对她自己说的。“我下定决心不去操心了。我扯得上吗？”“一点儿不假，”斯内尔太太说。“我就不着急。我真的没操这份心。把我的提包递给我，亲爱的。”
塞林格通过三言两语和细微动作表现出两人的特点，一个是粗鲁罗嗦，对孩子十分着急的女佣（为什么这么着急呢？我们还不知道），另一个是和女佣完全相反，毫不在乎孩子，有些“讲究”的，住在附近的”夫人“（个人不了解那个年代美国称”夫人“是什么意思，从文中看似乎不是女佣，是受雇用来帮助这一家处理事务），她有些冷漠，有些自私。看着她们，仿佛看到了我们身边的人，他们有些虚荣，有些斤斤计较，没有什么恶意，却总絮絮叨叨，评头论足。
年轻的母亲此时出现了，赛林格进行了描写：
连接餐厅的转门被推开，这一家的女主人宝宝·坦纳鲍姆走进厨房。她是个矮小，臀部几乎没有曲线的二十五岁年轻女子，那头没有样式、说不清楚什么颜色、发枯的头发拢在两只耳朵的后面，耳轮倒是特别大。她穿了条齐膝长的牛仔裤，一件高领套头衫，还穿着短袜和平底船形鞋。虽说她名字起得挺可笑，她哪儿哪儿都不算漂亮，可是——就以恒久能让人记住、默默地善解人意、面孔一小块一小块分开很耐看来说——却不失为一个最终能吸引人的女子。
我想赛林格是在说，“这是个初看觉得不好看，但是相处久了让人觉得温暖和美丽的女人。我喜欢她。”
年轻的妈妈和桑德拉以及斯内尔太太聊天。
“没什么，”斯内尔太太说。“我听说莱昂内尔爱往外跑。”她短促地笑了一声。“敢情真是这样，”宝宝说，把双手往后裤兜里插去。“至少他还不往太远地儿跑，”斯内尔太太说，又发出一下短促的笑声。宝宝在窗前稍稍侧过身子，免得自己完全背对这两个在桌边坐着的女人。“倒也是，”她说，把几根头发拢到而后去。她纯粹像通报消息似的接着说：“他从两岁起就经常爱往街上跑。不过从没跑得特别远。我想他跑得最远的一次——至少，在城里是这样——是中央公园里的林荫道。离家也才几个街区。他走得最不远，或者说最近——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楼房的前门了。他拐到那儿去是想跟他爸爸说声再见。”桌边两个女人都笑了。“林荫道式纽约人老去溜冰的地方，”桑德拉非常热心地对斯内尔太太说。“小孩大人都去的。”
斯内尔太太说话有些刺，桑德拉热心并且会维护女主人一家和孩子，而女主人呢，并没有理会斯内尔太太对孩子的评价，用玩笑一样的话向她说起自己孩子的“问题”。
“我的好老天！”斯内尔太太说。“他怎么会这样干的呢？我时说他干嘛非要往外跑呢？”宝宝朝窗玻璃吐去一个歪歪扭扭的眼圈。“那天下午公园里有个孩子不知听了什么胡说八道，竟跑到他跟前说，’你很臭呢，小鬼。’反正，我们认为他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干的。我也说不清楚，斯内尔太太。我头脑里一片晕晕糊糊的。“
也许是因为格外敏感，受到伤害后，孩子会封闭自己，拒绝和人接触。当然别人可能完全不能理解，前文出现过这样的话：
“我的意思是，你在他跟前时说一句话都得掂量掂量，“桑德拉说。”这真能把人逼疯喽。”
接着，女主人走到院子里，再次尝试将孩子从”困境“中带回，就像前几次他往外跑的时候一样。此时四岁的孩子莱昂内尔正在小船上玩海盗游戏，女主人通过扮演”舰队司令“，和孩子说上了许多话。但是孩子还是拒绝向母亲袒露心声，也拒绝母亲进入自己的小船。
“如果你告诉我你干嘛往外跑，我就把所有的秘密军号都吹给你听，怎么样？”莱昂内尔立即把眼光垂下，重新对着甲板。“不行，”他说。“为什么不行？”“因为。”“因为什么？”“因为我不愿意，”莱昂内尔说，搬了一下舵柄以加重语气。
妈妈继续尝试，想要进入小船。还是被拒绝，她回到一开始的样子，坐在岸边。
“任谁都不行吗？”她有恢复到她的印度人盘坐姿势。“为什么不让？”莱昂内尔的回答是完整的一句话，可是仍然声音不够大。“什么？”宝宝说。“因为不让所以不让。”
宝宝眼睛定定地盯着男孩，十分钟什么话都没说。
“听你这么说我太难过了，”她终于开口了。“我就是爱上你的船上去呢，没有你，我闷得慌。我太想你了。一整天我一个人在家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”莱昂内尔这回没有转动舵把。他细看把手上的木纹。“你可以跟桑德拉说话呀，”他说。“桑德拉忙啊，”宝宝说，“在说，我也不想跟桑德拉说话。我想跟你说。我要吓到你的船上跟你说。”
孩子还是不愿意让母亲接近，但是年轻的母亲却表现出罕见的耐心。
接着她利用孩子的好奇心，给孩子扔过去了一只钥匙串皮包。莱昂内尔的内心实际上在和母亲交流之后心态好了许多，只是年纪太小的他，没有办法消化遇到的困难以及表达出自己所处的困境。
他仍然把皮包丢进了湖水里，但是此时却放声哭开了。妈妈进入小船里，紧紧抱着孩子。
“桑德拉——跟斯美尔（英语谐音，可理解为臭）太太说——我爸是个又大——又臭的——开克（风筝）”
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，孩子太过敏感，而母亲始终耐心和充满爱心地陪伴他，也一直教育他。
“哎，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，”宝宝说，把孩子抱拢在自己双臂双腿间那两个“v”字形里。“这还不是世界上最最糟糕的事呢。”她轻轻咬着孩子的耳朵边缘。“你知道’开克‘是什么吗，乖宝？”
为了想把孩子看得更清楚，宝宝把儿子稍稍推开些。接着她把一只动作挺猛的手伸进他裤子的后裆，让孩子吃惊不小，但几乎也就在同时，她把手抽了回来，一本正经地帮他把衬衫掖到裤子里去。“跟你说咱们要干什么，”她说。“咱们开车到镇子上去，买点泡菜，再买点面包，咱们在车子里把泡菜吃了，然后开车到车站去接爸爸，接下来咱们把爸爸接回家，让他带我们坐船。你帮爸爸把帆扛到这儿来。好不好？”“好的，”莱昂内尔说。它们不是慢慢走回家去的，他们来了一次赛跑。莱昂内尔赢了。
这篇文章读完，不能不被母亲的宽容和爱感动，真如赛林格一开始所说，她“默默地善解人意”。
孩子的世界很小，也许自己长大后回过头来看，也会觉得那时别扭的自己可笑。但是在当时，孩子感觉到的难过和不知所措是真实的，从过来人的角度轻视甚至戏弄，而不是理解和帮助，实在是不该。同样地，对于其他处在困境中的人，我们也应该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。
